採訪、撰文｜杜鵑
十點人物誌原創
TFBOYS十周年演唱會的餘波還未完全消散，粉絲在西安開啟混戰，各路票販大顯神通的盛景彷彿還在昨天。
不止是TFBOYS，自今年3月份以來，周杰倫、薛之謙、毛不易、華晨宇等知名歌手演唱會陸續開票，城市livehouse里擠滿了蟄伏三年的樂隊和rapper，過去三年裡銷聲匿跡的音樂節如雨後春筍般頻頻冒頭，以見縫插針之姿霸佔每位打工人的周末。
顯然，線下演出的井噴已經到來。據央視財經報道，2023年第一季度全國營業性演出高達6.89萬場次，票房收入高達49.8億元。演唱會、音樂節售票量，足足110萬張。
這是一場沉寂已久、一朝爆發的群體狂歡，偶像躺夠了，粉絲憋壞了，在人山人海的演唱會上一起吼兩嗓子，怎麼不算雙向奔赴呢？
但隨著線下演出市場回暖，一些潛在的問題也開始浮現：虛高的票價，糟糕的體驗，以及好不容易從黃牛那裡花幾倍價格買到門票，在陌生城市的高價酒店裡滿懷激動心情，卻在開場前兩小時被通知演唱會取消的悲催經歷。
即便這樣，人們對待演唱會的熱情絲毫不減。開票即秒光，社交網路上出現一種極為割裂的現象，人們一面痛斥賺錢難，不停哭窮，另一面不斷加價求票，試圖用真金白銀買兩個小時的狂歡。
現場演出的魔力到底在哪兒？短暫快樂，對一成不變的生活到底有何意義？而等熱鬧結束后，那些在生活中原地踏步的人，又會陷入哪種情緒？
還在上班的莉香此刻放下了手裡的工作，只緊緊地盯著眼前的搶票界面。2分鐘前她再次確認了群里召集來的10位小夥伴，是否都有她準確的個人信息，並在放票1分鐘前不停地刷新著搶票界面。
這是一場無聲的廝殺，莉香唯一的目標是衝出重圍，以至於提前3天找了10個朋友臨時湊了個群，幫她搶一張周杰倫天津站演唱會的門票。
7月18日11點38分，大概一段時間裡莉香都無法忘記這個時間點，她信心滿滿的進入了搶票界面，剎那間，映入眼帘的卻是灰色的缺票提醒，回頭在群里一問，全軍覆沒。
喜歡周杰倫超過15年，除了疫情期間，莉香自高中起每年都會看1-2次周杰倫的演唱會，她敏銳地察覺開放后線下演出搶票困難，自以為做了萬全的準備，沒想到還是被現實上了一課。
近期線下表演有多火，相信很多人都深有體會。但凡刷新一下社交軟體，首頁總會出現幾個正在宣傳自家演唱會的明星，全國巡演已成標配，重要城市演出場地的預定已排到明年。知名的草莓音樂節、麥田音樂節門票已被炒到上千元，一些嗅到商機的小城市臨時搭建草台班子，抓上一大把不知名的樂隊也能把票炒到高價。
隨著線下演出增多，搶票幾乎變成一項全民運動。
定時定點搶票是小白玩法，大概率沒戲，召集幾位相熟的朋友齊心協力，希望增大分子提高几率是基本操作。面對浩蕩的搶票大軍，自強不息的人們寄希望於玄學，踩著《好運來》的鼓點或許能提高一點幸運值，結合老黃曆和風水學，提前半個月去寺里燒香拜佛，盼著中國神仙能幫中國人搶一張門票。
來自小紅書的搶票指南
難搶到什麼程度呢？莉香的朋友最近喜歡上一個地下偶像組合，全網的官方賬號加起來不到10萬粉絲，然而見面會的票還是一搶而空，導致朋友十分震驚，她們什麼時候這麼火了？
線下演出開放當然是好事，觀眾們的快樂回來了，然而，黃牛們也支棱起來了。
門票溢價，幾乎是所有粉絲都要跨過的一道大檻。票秒沒后，那些扯不清的私下交易才是重頭戲。
在搶周杰倫天津演唱會門票之前，莉香也沒搶到太原場，她找到黃牛，原價2000多的內場票在黃牛口中輕飄飄地漲到了5000塊，莉香稍有猶豫，對方就開始一個勁兒地催。莉香想砍價，對方還諷刺她「看來你也不是忠實粉絲啊。」兩人最終不歡而散。
巨額的溢價利潤背後，是黃牛們不斷迭代的花招騙術。
據深燃報道，一位北京的樂迷在自稱「票務代理」的人手中高價買到兩張音樂節的門票，但對方卻只給他發了一張帶有電話號碼的電子票鏈接，連二維碼都沒有，票是否有效，只能當天在音樂節門口才能見分曉，無異於一場「賭博」。
更有的黃牛手裡根本沒票，賣的是「帶進場」服務。這類人大多是「無本經營」，聲稱自己認識演唱會的工作人員，隨身攜帶真假難辨的邀請函、工作證，能趁安保不嚴帶樂迷「混」進場。而實際操作是隨機挑選一位在場的工作人員吵架鬧事，趁環境混亂，讓樂迷自己偷偷溜進去，更有黃牛直接帶人在監控死角翻牆翻柵欄，美其名曰「帶你走特殊通道。」
本來去聽偶像演唱會是件值得開心的事兒，奈何線下演出市場規則混亂，不少粉絲們最後只能落得票沒搶到，還要在黃牛那裡吃「啞巴虧」的下場。
使盡渾身解數都沒搶到票的莉香問了一圈朋友，發現大家都沒搶到，心情稍稍釋然。她也不打算找黃牛，偶爾在閑魚刷刷有沒有實名制出票的人，但更注重價格是否合理，對於要去看周杰倫，她少了一些執念：「感覺他這幾年的演唱會也有點敷衍，沒有以前用心了。」
線下演出市場的火爆，是大眾情緒囤積三年後的集中釋放。一張票，便是一道大門，通向區別於當下生活的另一個世界，其背後的動機只有兩個字：逃離。
看演唱會，對於今年在律所實習的小董來說，是發泄負面情緒的一個好方式。
在華東政法大學讀大三，小董的日常生活中處處充斥著學不完的法條、法理，難免枯燥，每學期十幾門專業課的繁重課業也經常壓得她喘不過氣來。每次期末，政法大學的同學們都如臨大敵，小董發現每到這時學校附近的酒吧都擠滿了一邊喝酒，一邊背法條的學生。
而小董也會在考前陷入深深的焦慮，考試前一天她向來通宵，全靠咖啡續命，她半開玩笑地說：「我們這個專業是平時養老院，考前瘋人院。」
想要從如此高壓的環境下抽離，小董選擇去看演唱會，這個她從小到大屢試不爽的解壓方式。
小董部分演唱會門票
實際上，小董並不是誰的粉絲，但她喜歡聽歌，也喜愛音樂綜藝。初中時看《我是歌手》，她被徐佳瑩的聲音打動，便拉著父母聽了人生中的第一場演唱會。
據她形容，那是一種被與世無爭的氛圍包裹著的感受，歌手的聲音變得立體，輕盈地纏繞在周身，彷彿一層無形的罩子將你與外界隔離開，那一刻什麼煩惱都沒有了。
之後近10年裡，她聽了大大小小40場演唱會，對明星演唱會現場體驗也頗有見解。
按小董的經驗，若想聽痛快、無損版的現場高音，那張傑、林俊傑的演唱會絕不能錯過。希望看到偶像和粉絲有趣、親密的互動，薛之謙的現場耍寶也是真的很搞笑。林志炫、吳青峰這類「匠人型」歌手的現場則更注重觀眾的整體感受，他們會在特定曲目時要求粉絲不要跟唱，以保證演唱會的質量。
小董去看薛之謙演唱會
平均下來，小董每年都會去看三四場演唱會，多數會安排在生活出現新的困境之後。一次她跟前男友因小事大吵一架，轉頭去聽了薛之謙的演唱會，現場氛圍讓她的心情瞬間明亮起來，她猛然意識到，除了兩性關係，有更多的方式能夠讓自己圓滿，何必將情緒寄托在另一半身上。對待這份感情，她自然也看得淡了些。
如果說小董的逃離是衝破精神與情緒的囚困，在北京工作的程程看演唱會的原因則是行動意義上的一場城市逃離計劃。
這是程程畢業後來到北京工作的第4年，她形容這座城市到處瀰漫著努力工作的氛圍，而對生活氣息的知覺正在被漸漸弱化。工作與生活難捨難分，程程想到了適時出走，她需要一個借口短暫逃離績效、復盤和看不到盡頭的會議，於是去到各個城市看演唱會成了一個不錯的出口。
今年5月，程程和室友隨手一搶，搶到了張信哲南京演唱會的門票，原本她沒有對演唱會的體驗抱太大期待，對張信哲本人的印象也只停留在苦情歌王子，覺得這只是她逃離北京計劃中的一環。
演唱會當天的第一首歌是家喻戶曉的《愛如潮水》，張信哲溫柔的聲音響起，程程瞬間感覺自己的靈魂被潮水沖刷了，整個人哭得不知所措，明明對這個歌手沒有很喜歡，對他的歌也不熟悉，卻一頭撞進了演唱會營造的氛圍里，不能自拔。
程程拍下的張信哲演唱會現場
兩個小時下來，全場的觀眾彷彿成了命運共同體，彼此情緒共振，一起哭一起笑。歌手通過歌聲傳遞的情緒，形成一種十分強大，無法用得失衡量的關懷，讓程程得到了安慰。
起碼在這段短暫時間裡，她可以完全放空大腦，不去考慮音樂之外的瑣事，對於還在不斷與生活抗爭的打工人來說，稱得上是一種奢侈。
可是看演唱會仍是一種即時的快樂，情緒被推至巔峰也僅有短暫的兩個小時。當歌手說出這是本場演出的最後一首歌，彩色紙屑噴射而出，全場燈光亮起，觀眾陸續散場，一切都在提醒著人們「本場演出到此結束」。
踏出場館的那一刻，樂迷與歌手的距離從能衡量出的天數，被無限拉長，直至再也找不到相交的可能性。而觀眾也通常會陷入極度興奮后無所適從的抑鬱中，這種現象被稱為「演唱會後抑鬱」，也稱con郁。
主要表現為情緒勢不可擋、急速的跌落，反覆出現的空虛，失望與渴望並存，以及對於那種高潮時刻或許無法再次擁有的恐懼。
東北女孩莉香認為，她一直在治癒自己的演唱會後抑鬱。對周杰倫的喜愛從小學是聽到的一首《七里香》開始，但直到上高中，她才用優秀的成績跟父母換取了一張演唱會的門票，也不是什麼好位置，最山頂的看台票。
也是那次，莉香本以為見過偶像能了卻心愿不留念想，事實卻是演唱會的每個細節都在之後的生活中反覆折磨著她，不敢聽歌，怕想起那晚的激動無心學習，也不敢跟父母聲張，她知道父母無力再承擔高昂的票價。
這也間接導致莉香在經濟獨立后，養成了每年必看周杰倫演唱會的習慣。那些少年時的願景，終於隨著成長得以實現。
而程程也在今年夏天看過一場五月天演唱會後，不意外地陷入了演唱會後抑鬱。觸發抑鬱的開關，是當晚五月天演唱的《任意門》。
程程在五月天演唱會現場
程程之前對這首歌不熟悉，只知道講得是五月天成員們如何走到一起的故事，那天在演唱會氛圍的營造下，她真切地與歌詞共情了，歌里唱「那年我們都衝出南陽街，任意門通向了音樂。」而她又何嘗不是從長沙老家獨自來到北京打拚呢？她在歌曲中完成了一次自我投射，似乎觸達到了一些自己平時忽略掉的情緒。
從演唱會回到工作中的前兩周，程程將《任意門》重複聽了很多遍，瘋狂地翻看當晚拍下的視頻，工作時也提不起精神。雖然工作還在按部就班地完成，但只要對接過程中的一環出現問題，她的抑鬱就會被突然放大，然後反覆質疑工作的必要性和生活的意義。
演唱會後抑鬱的表現在程程的一位朋友身上更為明顯，朋友終於如願看了喜歡的韓國男團演唱會，而隨著演唱會結束，她的情緒也跌入谷底，每天魂不守舍，甚至會拿出當晚演唱會的座位表反覆查看，試圖在腦海中重新構建當晚與偶像見面的感動。
但程程知道，這份感動已經毫無意義，能夠走出演唱會後抑鬱的唯一一個方法，就是買好下一場演唱會的門票，把失落變希望，重燃對生活的盼頭。
或許依舊有人不理解，一場演唱會而已，哪裡用得著上升到生活意義的高度。的確，快樂留不住，再華麗的熱鬧也總會消逝，但釋放的感受可持續，甚至能量化到生活的某一個時間段里，讓人們在面對困難時，不至於太敏感，以一種平和的心態去處理問題。
短暫的逃離，不過是為了以更優的姿態向生活挺進。
小董拍的陳粒演唱會現場
高中時，小董的理科成績不好，在冬天獨自刷題到半夜，經常凍得手指無法彎曲，成績也不見提高，好像怎麼努力都是無用，最終選擇學文。難熬的日子裡，除了書本陪伴她的是陳粒的歌《歷歷萬鄉》，這首歌在小眾民謠歌手陳粒的作品里算更小眾，沒什麼人知道。
幾年後的一天夜晚，小董去了陳粒的演唱會，在現場聽到了這首《歷歷萬鄉》，她輕聲跟著和起來，記憶一下子回溯到備戰高考前的那個冬天，往事歷歷在目，她終於與當初那個理科不好的女孩達成和解，思緒萬千。
封面來自韓劇《心裡的聲音》
部分資料參考：BIE別的《「演唱后抑鬱」調理指南》
